■ 周倫玲
父親(周汝昌)與錢鍾書先生相識,且有過交往。他們之間有書信往來,也有詩詞唱和。在一篇回憶文章里父親說:我們唱和的七律詩曾有很多篇,有我和他原韻的,他回信贊我押韻“如土委地”,即渾融一體,了無勉強之痕跡的比喻??上б蛔譄o存。
多年來,我一直希冀找到他們交往的痕跡,尤其是詩篇唱和。但在父親師友信札里,只見過錢先生唯一一通手札。
最近在整理父親遺存詩稿里,有兩首詩引起我的注意,一首是步和錢先生的《落花辭》,一首是寫給錢先生表示仰慕之詩。我把這兩首詩抄錄于下,詩曰:
從稚松兄處得讀槐聚先生落花辭一章極饜夙渴爰步和焉復媵以一律聊紓葵向之切云
(一)
苓落仍教故故欺,
不言誰見更成蹊。
幾番橫雨宜蕪草,
一架紅芳變紫泥。
淚眼尚馀蜂撲索,
香塵空想蝶隨蹏。
荒城獨立知何事,
燕麥斜陽影欲齊。
(二)
喪亂如何寫百憂,
唾珠譚藝最風流。
蒲義象寄今羅什,
柏樹禪那老趙州。
楝美虛煩供鸑鷟,
蟲微尚累撼蚍蜉。
壇經(jīng)未必親衣缽,
誰子傳燈問末由。
這兩首詩,落筆于辛卯五月二十。那時,父親在燕京大學讀中文系研究院,錢鍾書先生正在清華大學教授外國文學。詩題中的稚松兄,當指唐稚松先生,其在清華大學研究生院學習,與父親交好。父親的另一位好友喬佖先生即跟隨錢先生讀英國文學,目前保留下的唯一手札就是錢先生托他轉(zhuǎn)交給父親的。喬、唐二友是父親與錢先生穿針引線之重要人物。
燕京、清華兩名校相距“咫尺”,父親常走穿過成府村北的畦圃小徑到清華園去探訪喬、唐二友,他們時時提及錢先生。燕大中文系的閻簡弼,也向父親推薦錢先生的《談藝錄》。父親從哲學系吳允曾教師處借得此書,讀后深感得味。父親聽過錢先生的課,喜歡錢先生一口純正的英語和他的治學路數(shù)。父親曾有一首雜詩,記錄下其當時的心境:
爾雅蟲魚真上游,
一編談藝邁前儔。
詩心大事時時見,
朔句征宗不論休。
父親燕大本科畢業(yè)論文是英譯陸機《文賦》,開始做準備時,想了解一下當時英譯者有無譯述中華古賦體的先例,欲資借鑒其做法、文筆諸多方面的經(jīng)驗,結(jié)果只能尋到一種,即林文慶英譯《離騷》。打開此書后,先讀到的就是錢先生的英文序言。序文中正好提到了《文賦》,因見先生將《文賦》譯為A Fu-poem on literature,父親覺得涵義太泛,不如改為A Fu-poem on writing——因為《文賦》本旨在于“為文之得失”,是寫作經(jīng)驗心得之事。父親將此意寫入自己譯本的引言中,并說明為何不從錢譯的理由,以防異義。那時父親還未拜識錢先生,就是由唐稚松將《文賦》抽印本送與錢先生過目的。
父親后來讀《管錐編》第三冊于論述《文賦》的結(jié)語處有這么兩句話:“《文賦》非賦文也,乃賦作文也。”
感覺錢先生后來已然改變了昔年認識。當然這是后話。
再回到原題。當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步和錢先生的《落花辭》后,就極想找到錢先生的《落花辭》原作,苦于手邊無書,于是搜遍網(wǎng)絡,卻不見《落花辭》之詩題。起初我懷疑這首詩并未收進詩存,后來腦筋急轉(zhuǎn)彎,就去搜韻腳,未料竟一舉而得,讓我好一番興奮!原來錢先生詩集里的這首詩題竟標作《春風》,出自詩句首二字。詩云:
春風恰似解相欺,
繚亂繽紛也滿蹊。
宿命沉淪花墮溷,
禪心安隱絮和泥。
含情欲拾人沾臆,
得意休蹂馬避蹄。
姑待陰成秋隕葉,
好教物論漆園齊。
由詩題《落花辭》到《春風》,不知是錢先生后來自己的改動?還是編纂者不知題目為何而徑自所為。
《落花辭》第六句的韻腳,父親作“蹏”,錢詩作“蹄”。雖然音同,“蹏”也為“蹄”義,但感覺還是用“蹏”為宜。
唐稚松和父親一樣,對舊體詩詞十分熱愛。這就是父親能從他那里讀到錢先生《落花辭》的緣由。父親步韻的這兩首詩想必也是通過唐稚松轉(zhuǎn)交錢先生的,興許是得到了錢先生青目,因為才不過十來天,錢先生就饒有興致地邀父親這個學生去府上晚餐。
父親膽子真夠大,第一次拜謁錢先生,就帶去了讀《談藝錄》的一束意見,并向錢先生請教中國詩的神韻問題,拜求指教有關魯迅的《摩羅詩力說》的翻譯問題,先生皆一一詳為解答。
這些經(jīng)過,父親有專文介紹,也有詩為證,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不知是在父親應邀晚宴上,還是之后與錢先生的再次會面中,錢先生向父親出示了兩首詩,當是先生的得意之作,也能看出先生盼父親和韻之意。先生的兩首詩作如下:
答叔子一九四九年
京華憔悴望還山,
未辦平生白木鑱。
病馬漫勞追十駕,
沉舟猶恐觸千帆。
文章誤盡心空嘔,
餔餟勤來口不緘。
經(jīng)倒厚顏叨薄俸,
廬陵米與趙州衫。
同調(diào)同時托勝流,
全韜英氣祓清愁。
座中變色休談虎,
眾里呼名且應牛。
慣看浮云知世事,
懶從今雨數(shù)交游。
宋王位業(yè)言猶在,
贏得華年尚黑頭。
父親很快步韻二首,致意先生?,F(xiàn)也抄錄于下,詩云:
槐聚先生見示述懷卻寄叔子韻步和
還山定復有無山,
胸底嵯峩尚費镵。
亂后買鹽書作裹,
夢中浮水錦作帆。
薰風不爽客臨位,
家報仍來怯損緘。
澣垢扶桑真囈語,
滿園雪色比輕衫。
傾峽嘗聞急倒流,
詩成深媿鬼神愁。
小言蒼雅哀三豕,
大力丘山想萬牛。
悲智齊時于世了,
天人冥處與誰游。
畫中龍象吾非種,
透網(wǎng)金鱗出一頭。
筆至此處,聯(lián)想到先生贊父親押韻“如土委地”,不知是指《落花辭》?還是叔子韻?還是二者兼有之呢?
在保存下來的先生唯一信札中,先生對父親另外兩首七言律詩給出了下面幾個字,道是:
……大什嬉笑怒罵,莫非絕妙好詞。驅(qū)使故實,左右逢源;意匠心兵,絕倒絕倒!
期盼父親與錢鍾書先生的詩作信札再有新的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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