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強(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唐代秦蜀之間的蜀道不僅是溝通國都長安至益州府(成都)的主要交通要道,也是著名的唐詩之路。從初唐至晚唐五代,千里蜀道線上達官顯貴、文人騷客、商賈販夫來往絡繹不絕。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唐代詩人行旅蜀道者頗眾,初唐四杰、王維、張說、蘇珽、李白、杜甫、岑參、元稹、白居易、李商隱、溫庭筠、韋莊、薛能、孫樵、唐彥謙、王仕裕等著名詩人皆曾入蜀出秦,途經(jīng)蜀道,留下了數(shù)量可觀的蜀道詩,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有文獻記載的入蜀知名詩人有150人左右,非知名者就更不計其數(shù)。因之蜀道是名副其實的唐詩之路,甚至說蜀道是規(guī)模最大的唐詩之路似也不為過。那么,蜀道在唐代何以成為眾多詩人趨之若鶩的詩路呢?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
歷史地理學研究表明,中國歷史上的文化繁榮與蕭條和氣候冷暖變遷有重要的對應聯(lián)系,大凡歷史上的文化繁榮時期,相對應的往往是氣候溫暖濕潤期。唐代總體處于溫暖期,良好的氣候條件是唐詩繁榮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唐代蜀地是生態(tài)環(huán)境良好、經(jīng)濟富庶繁華之地,吸引無數(shù)詩人入蜀游歷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蜀道唐詩之路的形成是氣候與文學互動的典型反映。唐之蜀道穿越于秦嶺、巴山之間,沿途植被茂盛,古木參天,森林如綠色海洋,因此蜀道詩多是綠色生態(tài)詩。李白贊嘆蜀道是“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送友人入蜀》)。劉禹錫則以“云樹褒中路,風煙漢上城”(《送令狐相公自仆射出鎮(zhèn)南梁》)的形象詩句寄予了蜀道美好的想象。張說曾兩次入蜀,對蜀道生態(tài)環(huán)境印象頗深,其《再使蜀道》詩謂金牛道與褒斜道是“眇眇葭萌道,蒼蒼褒斜谷。煙壑爭晦深,云山共重復”。盧照鄰筆下也是“落花赴丹谷,奔流下青嶂。葳蕤曉樹滋,滉漾春江漲”,呈現(xiàn)一派郁郁蔥蔥的綠色生態(tài)景象。蔥郁陸海、生機盎然的蜀道吸引著無數(shù)詩人紛至沓來。
二
李唐王朝統(tǒng)一全國,定鼎關中,建立了以國都長安為中心輻射全國的交通網(wǎng)絡,水陸驛道,四通八達。“萬國之會,四夷之來,天下之道涂,畢出于邦畿之內(nèi)。”(柳宗元《館驛使壁記》)唐代驛路交通大多繁忙,從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咸陽,暮及隴山頭”(《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描寫即可管窺一斑。相比其他朝代,唐朝中央尤其重視對巴蜀地區(qū)的經(jīng)略,這在對山南、劍南三道主政官員皆出將入相的配置與交通網(wǎng)絡維護方面有充分的體現(xiàn)。同時,蜀地作為唐王朝最為穩(wěn)定的大后方,每當關中發(fā)生動亂,蜀地總是最佳的避難之地,特殊的歷史背景使得唐代巴蜀地區(qū)的政治地位得以大幅度提升。唐代中后期,山南、劍南的節(jié)度使主政官員多為出將入相的朝廷重臣。因此,盡管蜀道行旅有“難于上青天”之說,卻并未曾真正阻擋秦蜀之間頻繁的交通往來,大量詩人仕宦游歷蜀地,秦蜀之間諸條蜀道如褒斜道、儻駱道、故道,包括子午道、荔枝道、青泥道、文川道皆有詩人通行足跡。唐代蜀道形成了“北四南三”即秦嶺故道、褒斜、駱谷、子午四道與巴山金牛、米倉、荔枝三道并用的交通格局,入蜀道路選線更加優(yōu)化。在北魏改道基礎上,唐代褒斜道北線走向已經(jīng)有所改變,入口由岐、眉間的斜谷變?yōu)橛渗P翔府散關、鳳州一線西南行,北段與故道匯合,交通容量擴大??傉露辏?69)王勃入蜀有《散關晨度》《晚留鳳州》詩,可見所走即為散關、鳳州一線。儻駱道是中唐盛極一時的國驛主道,也是當時詩人入蜀還秦的首選路線,岑參入蜀赴嘉州刺史任,元稹奉使東川辦案,歐陽詹南歸赴閩,武元衡、李德裕、裴度回京述職皆走此線。此外,唐人入蜀也有走隴蜀道,即從秦州南下經(jīng)禮縣、西和至同谷、河池翻越青泥嶺自興州長舉縣西南經(jīng)利州入蜀。乾元二年(759)杜甫流寓蜀地,即走秦州、成州、河池、興州西南上金牛道經(jīng)利州、劍閣、綿州至成都。晚唐時期關中至漢中間還開辟了褒斜道支線文川道(自郿縣臨溪驛沿斜峪河蜿蜒而行,至西江口再沿湑水南下至興元府城固長柳鎮(zhèn))。大中三年(849),興元節(jié)度使鄭涯、鳳翔節(jié)度使李玭奏請新修入蜀文川道不久,詩人孫樵即取道文川道入蜀,并寫下《興元新路記》這篇重要的地理游記。
三
蜀道以險峻難行聞名天下,蜿蜒于秦嶺、大巴山高山深峽之間的蜀道許多路段實際上無“路”可行,須鑿石架棧于險江峭壁之上,因此在唐人語匯中“棧道”往往就是蜀道的代名詞。這種狀況一方面說明入蜀道路確實崎嶇難行,但同時對詩人而言也是難得的歷險探奇的人生體驗。唐人蜀道詩中,有許多描寫棧道行旅美感的詩句。“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是李白對棧道上特有景致的驚艷,且富有詩意;“千崖信縈折,一徑何盤紆。層冰滑征輪,密竹礙隼旟。深林迷昏旦,棧道凌空虛”,則是岑參在寒冬中行進駱谷冰雪的豪情抒發(fā);“大散嶺頭春足雨,褒斜谷里夏猶寒”,更是雍陶對秦嶺棧道行旅經(jīng)歷的回憶,類似這樣描寫棧道高險驚心動魄的詩句不勝枚舉。面對飛棧連云的棧道,詩人們所感遇的不僅僅是險峻艱難,更有難得一遇的山地生命歷險體驗。他們并非畏懼不前,而是欣然前往,寫下諸多豪情萬丈的詩句:“猿啼和峽雨,棧盡到江波。一路白云里,飛泉灑薜蘿”(賈島《送穆少府知眉州》);“奇峰百仞懸,清眺出嵐煙。迥若戈回日,高疑劍倚天”(李德?!额}劍門》);“捫云裊棧入青冥,鞿馬鈴騾傍日星。仰踏劍棱梯萬仞,下緣冰岫杳千尋”(章孝標《駱谷行》)。這些詩句抒發(fā)的不是困頓與恐懼,而是超乎尋常的生命審美感受,履棧歷險,也是唐代詩人蜀道之旅一個重要的心理“拉動力”。
四
大量唐代士大夫仕宦入蜀、貶謫入蜀、游歷入(出)蜀,是蜀道詩路形成的重要標志。高適入蜀仕宦彭州、蜀州、成都,岑參入蜀赴嘉州刺史任,元稹奉使東川查勘嚴礪擅賦案,羊士諤赴資州刺史任,武元衡赴益州處理劉辟亂后事宜,李商隱赴東川柳仲郢幕府等都屬于仕宦入蜀。貶謫入蜀的詩人則主要分布于荔枝道即今川東巴渝一帶,元稹流貶通州(今四川達州),韋處厚貶謫開州(今重慶開州區(qū)),白居易、陸贄流貶忠州(今重慶忠縣),劉禹錫貶謫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等皆是。此外,游歷入蜀者也不在少數(shù),唐朝文人流動性較大,人身依附關系相對松弛,空間交往自由,流動頻繁,加之蜀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社會風情的吸引力,因而仗劍遠游,縱情山水,尋仙訪道入蜀、出蜀者頗多。詩人中,王勃游歷巴蜀,“自長安觀景物于蜀”,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陳子昂出蜀赴長安科舉應試,杜甫自秦州流寓成都,孫樵、胡曾漫游行吟蜀道,皆為詩人自由流動。唐朝多條詩路的出現(xiàn),與詩人們自由而頻繁的空間交往是分不開的。
詩路的形成是詩人、道路、詩歌三位一體的結(jié)合。唐代蜀道詩路有入蜀支線眾多、入蜀詩人數(shù)量可觀、蜀道詩歌獨具特色、不乏名家巨擘及其諸如李白《蜀道難》詩歌影響深遠等特點。在唐代,詩人的入蜀路線大大突破了以往的單一路線。從詩路題材上看,唐代蜀道詩以館驛詩、詠史詩、棧道詩居多。高山、古跡與棧道是詩人面對最多的自然與人文地理景觀。同樣是詩路詩,唐代江南詩路詩更多的是明山秀水,而蜀道詩路詩則往往是高山險峽,充滿沉郁、悲涼、憂患的格調(diào)。同時,蜀道歷史文化積淀久遠深厚,蜀道上戰(zhàn)國秦漢至三國南北朝史跡累累皆是,這一特點決定了蜀道唐詩之路的吟史詩數(shù)量可觀,超過其他唐詩之路。唐代蜀道詩有不少名篇佳作,在文學史上有一定地位,如沈佺期的《夜宿褒谷口》,李白的《蜀道難》,杜甫的隴蜀道組詩,岑參的梁州組詩,元稹的奉使東川組詩,劉禹錫與令狐楚的蜀道唱和詩,薛能《西縣途中二十韻》等都是唐詩中的經(jīng)典之作,這使得蜀道詩路詩不僅量大,而且富于歷史文化內(nèi)涵。
《光明日報》(2025年11月10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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